中國式的灰度創新–製造與產品研發的創新關係

文/AIM俐鉅創新總經理兼首席創新長 詹長霖

宏碁Acer公司的創辦人施振榮早年提出微笑曲線理論,說明微笑曲線兩端的研發設計及品牌銷售其價值相對於微笑曲線中間的製造為大。這也讓很多製造代工業感到很委屈,其實整個微笑曲線的各部份都是一門專業,只要發揮到極致都可以創造巨大的商業價值,也缺一不可。就像美國總統川普為何要求製造業重返美國?他要「美國第一」就要發展製造業,因為過往的研究結果顯示1個製造業工作機會可以創造2.5個就業機會,而1個服務業工作機會只能創造1個就業機會。所以從宏觀到微觀來看發展製造業、製造創新都是非常關鍵的。

現在中美貿易大戰還在進行中,其中美國對於中國製造業的「模仿(抄襲)創新」不滿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與你分享年前看到網路上一篇作者林雪萍寫的「灰度創新:中國製造最大的秘密」,文中就點出「沒有製造,創新大河就會乾涸」,這就好比半導體業的台積電晶圓代工制程創新,對於全球IC設計業蓬勃發展的重大貢獻一樣。

我上個月底在中科院對約170人的研發團隊講設計思考課程,談到設計創新時要以使用者為中心,且要考量到可製造性設計(DFX)。製造與創新的關係,是近幾年美國智庫和學術界最為關心的話題。製造過程中,包含著創新的蜂蜜,看上去已經成為共識。川普政府不遺餘力地要把製造業拉回到美國,除了增加就業之外,背後還站著一個堅實的理論支架,那就是:沒有製造,創新大河就會乾涸。

然而,在中國產業政策、智慧財產權和創新源泉等備受各種質疑的背後,中國製造對創新所作出的貢獻,卻被抹殺了。在全球化分工的格局中,製造,似乎只是創新鏈條上一個最低端的配角。中國製造,也不例外。真的是這樣嗎?

過時的曲線
人們喜歡記住簡單的內容。製造業最為廣泛的經濟學曲線,莫不過於「微笑曲線」。這個簡單的曲線,生動地描述了「研發、製造和市場行銷」這三者的關係。而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中國製造」一直被定位在這個底部環節。這是一個沒有含金量的地段,是一個與「低成本」相匹配的低端區。

微笑曲線三段論

按照這樣一個曲線,製造就是「小弟」,設計就是「大哥」。小弟不過是聽從大哥差遣的。微笑曲線所隱含的一句最重要的潛臺詞是,「加工和組裝,與創新無緣」。

然而,這正是對製造創新的一個最大的誤解。即使在製造業強國,製造裝配也從來不是低價值、少創新的代名詞。日本在全球獨居特色的「母工廠體制」,就是堅持「研發在本土、最先進的工廠也留在本土」,形成「研發-製造」相互哺育的策略。「母工廠」是日本在應對全球化分工時代,強化「製造優勢」的重要載體。儘管日本製造企業在中國、東南亞等地不斷投資建廠,但「母工廠」仍然是日本企業全球佈局的核心節點,在技術和產品研發方面具有主導權,如從基礎研究到產品核心技術。變更頻繁的產品放在「母工廠」實現多品種、小批量生產;而設計變更較少的產品,則放在海外進行少品種大批量生產。日本的母工廠,包含了豐富的製造創新。那麼二者是不是能夠分離呢?

中國製造的崛起,是「國外設計、中國製造」全球化分工的一種全新的成就。它意外地表明瞭「上游研發和製造創新」,並不需要同處一地,不需要比鄰而居,而是「全球化分工,天涯若比鄰」。而中國製造了如此多的物品,背後怎麼能沒有自己的創新?


中國製造的能力
(Source:歐洲商會2015年,南山工業書院整理繪製)

很多人在強調中國製造發展的時候,都會談到「人口紅利」。好像低成本的勞動力,是中國製造崛起的最重要因素。或許它曾起到重要的作用,但這已經不是中國製造的內在機制。對比一下中國東部和西部,很容易發現:即使西部的勞動力成本,比沿海地帶要低許多,但重要的製造業仍然把守在沿海區域。顯然,製造業的創新能力與高素質的人才,才是決定製造業遷徙的根本要素。

全球板塊化分工,並不少見。東亞四小龍崛起,都有發達製造國家外溢的結果,但沒有一個地區呈現了中國製造如此豐富多彩的生態。中國製造能夠崛起,是因為在製造的過程中,形成了大量的中國式創新。然而奇怪的是,這一點並沒有得到普遍的認知。而廣為流傳的微笑曲線,加劇了全世界對中國製造的偏見。製造不是研發的墊腳石。撤掉墊腳石,上面的研發也就沒命了。

灰度創新
製造強國的工業擁有強大的源頭創新能力。這是工業化時間很短的中國製造界,最為豔羨的地方。

然而,中國製造業也走出了一條獨特的創新路線。在研發與製造的過程中,有一個結合部。這正是中國「製造創新」最大的秘密。這個公共交集,正是「灰度創新」。

連接部位的灰度創新

中國的逆向工程,一向被詬病,被作為中國製造缺乏自主開發能力的一個幾乎貶義的用語。其實這是對複雜製造背後充滿了各種創新的漠視,它忽視了「灰度創新」的能力。相對於令人尖叫的「黑科技」而言,這是一種「灰科技」。可惜這種價值,都被源頭創新的光芒所掩蓋了。

蘋果製造,是否真的可以離開中國?其實這也要看富士康(鴻海)的臉色。富士康打造了全球最大的快速反應工廠,這種動輒以上億件的大批量生產,已經進入「超大規模」,可以看成是極端製造的範疇。它對供應鏈的整合,是普通大批量生產廠商所無法企及和想像的。富士康的精密製造,在專業領域,達到了獨步武林的高度。最值得稱道的是「富士康一把刀」。手機背殼的加工,必須使用專用的小刀具。富士康每年刀具消耗大約為200萬件。這樣一個巨大量級,而且是專用刀具,即使是頂級的刀具廠商也往往無法勝任。日本最負盛名的住友重工,也望塵莫及。富士康曾經想把部分刀具外包給住友重工,後者沒敢接。因為它的月產量只能達到2萬把。誰會懷疑日本精密加工的能力?但是「超大規模的製造」,卻必須靠「灰度創新」來實現。蘋果的研發創新能力自然是首屈一指,但如果沒有富士康的精密製造,蘋果的產能問題,將會形成一個巨大的缺憾。誰也離不開誰。

這就是「研發與製造」中間部位的灰度創新。這是中國製造獨特的工程魅力。那些一味看輕製造環節的角度,缺乏了對這種灰度創新的尊重。

規模、速度和成本,是制約製造的關鍵因素。而中國製造在許多場合,同時克服了這三種困難。

中國的太陽能和風能產業,在歐美都備受反傾銷、反補貼的攻擊。新能源產業被認為是政府補貼的最典型產業。然而,實際上有兩個事實值得關注:第一個是美政府對太陽能產業也有著大量的支持,包括能源部的陽光照耀計畫,給太陽能PV製造商130億美元的貸款擔保等諸多政策。但是,美國太陽能產業仍然沒有發展起來。2002年成立的太陽能奈米材料InnovaLight公司,儘管受益於美國能源部和國家可再生能源實驗室NERL的大力支持,但是它還是無法規模化生產,外部投資者同樣疑慮重重。幾乎快破產之際,是河北晶澳太陽能公司接受了它的授權技術。晶澳的投資風險不可謂不小,但正是中國製造商的放手一搏,和大規模工藝轉化的製造能力,將二者的優勢成功地結合在一起。

InnovaLight的矽墨水技術,成功地轉化成太陽能電池。可以說,晶澳製造,救了美國創新公司一命,也挽救了美國能源部前期大量的投資。2011年InnovaLight被杜邦收購,成為杜邦的新亮點。

研發上的源頭創新,並沒有自動解決製造的難題。中國工程師發揮了巨大的創新能力,為「研發-製造」的連接和結合,奉獻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灰度創新」。而且,既然是結合部,它也是一個雙向交流學習的過程。研發設計創新,也從這種製造創新,獲得了反覆運算和規模化的經驗。而微笑曲線,顯然抹殺了「灰度創新」的貢獻。

「微笑曲線」走向「兔耳朵曲線」
研發與製造之間的灰度創新,其實是一種「工程化」的能力。中國工程師靠著直覺、膽大和反覆運算,「以速度換深度」的衝擊力,為中國製造贏得了上游的尊重。

灰度創新,還有一個重要的戰場,就是「製造與市場」的結合部分。這是「商業模式」的發展。這得益於中國本身就是一個廣泛的用戶市場。

灰度創新的兩大戰場

濰柴是一個高度國際化的公司,在過去十年大手筆地並購了法國博杜安發動機、義大利豪華遊艇法拉帝,重組德國凱傲集團及林德液壓、德馬泰克物流等國際強勢品牌。在2017年2200億元的收入中,40%來自海外。儘管有著國際化的技術背景,但真正讓濰柴柴油機在國內獲得用戶好評的,卻是它傾聽用戶之聲而帶來的。

在逆向工程思維中,如何把國外發動機學的更像,就是極致的目標。隨著更多地關注使用者的心聲,濰柴發現一個巨大的市場空隙:如何適應中國多層市場的複雜性,大江南北,氣候、交通、地形和司機偏好。而這些,都與外國專家的配方,有著很多不同。濰柴發動機在技術消化吸收的基礎上,突出了對於「本土適應性」的理解。這種從市場倒推回來,和製造相結合的「可靠性」理念,就是一種產品再創新。一種靠近市場、結合製造的灰度創新。

併購,往往是檢驗灰度創新的最好機會。中國對併購的品牌,通過對市場的判斷,開發了很多全新的「產品」。三一重工2012年全資收購普茨邁斯特之後,並沒有將製造搬離德國,而是在原有基礎上,拓展開發了全新的產品線,拓展到新的領域。這是中國製造的灰度創新,回饋國際化分工的重要證明。

2011年江蘇金昇收購了德國埃馬克50%的股份,雙方在德國聯手後又重新回到常州,建立了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機床廠。中國工程師更注重傾聽使用者聲音,滿足客戶需求並做反覆運算性的快速反應,而德國工程師更關心機器的可靠性、耐用性和品牌聲譽。二者的成功嫁接,本身就是一種灰度創新的共鳴。

從這個意義而言,也許我們需要重新修訂「微笑曲線」。它是如此簡單以至於它忽略了很多基本的事實。換成一種「兔耳朵曲線」,才能夠真正描繪出一個真實的、生氣勃勃的工業生態。而各段區域交界處的創新,正是中國製造所形成的獨有的優勢。

  

灰度創新的兔耳朵曲線

中國人口眾多,市場需求也比較複雜。因此中國需要的是總和最大,工業生態最大,而不能簡單追求「微笑曲線」中的單一利潤最高。而「兔耳朵曲線」背後,同樣是一個嚴密的生態分工。

金風科技2008年斥資4120萬歐元收購德國風機設計公司Vensys,一舉掌握直驅永磁風機核心技術,終結了中國風電製造企業不掌握風機核心技術的歷史。然而這場交易,卻比表面上的文字披露要複雜得多。這次收購,金風擁有70%的股權,但德國仍然保持相當大的決策權,而且既有人才悉數保留。2009年,金風實現了一直靠進口的電控和變槳兩個核心部件的國產化,Vensys居功之首。實際上,Vensys可以有多種選擇,可以授權多方製造商。然而在歐洲,從來沒有一個足夠大的生產線,可以讓Vensys對自己的設計原型機進行量產的驗證——而這又是設計研發公司所必須的。實際上,當時金風並不是出價最高的買方,工業巨頭和資本大鱷都在門口等著:美國通用、高盛都慕名而來。然而德國源頭創新的擁有者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比起純粹的資本投資行為,更希望看到自己的技術落地」。德國研發團隊想看到長久的未來,金風成為唯一可選、而且可靠的合作夥伴。而金風也要投入大量的工程師進行設計再造,簡化機械加工和組裝的程式。這種合作,可以說是一個雙方造就、相互學習的過程。

Vensys從一個沒有生產能力的科研團隊躍居為風電行業技術的全球領軍者,而金風也成為世界最大的風機製造商。

然而,灰度創新,並不必然是雙向流動的。換言之,工程化創新,未必就可以反向推動源頭創新。麻省理工學院生產創新經濟委員會PIE已經通過廣泛地調查,證明了「下游產品開發和生產並不能催生出上游的創新能力」。這就是生態上的分工特色。

微笑出發,迎向「兔耳朵曲線」。